高戈,生於一九四一年,原名黃曉峰,曾任《文化雜誌》中文版主編、《澳門現代詩刊》、《澳門寫作學刊》主編,編著有《神往——澳門現代抒情詩選》、《澳門新生代詩抄》,著作有《澳門現代藝術與現代詩評論》、《夢回情天》等等。

談高戈的人不少,隨便就可以舉出幾位,包括王天權〈行吟者的風景線——高戈《感覺的雕刻》印象〉、黃耀華〈高戈詩歌的文化巡禮——讀《夢回情天》〉、梁鳳蓮〈魂繫一線——高戈詩集《夢回情天》的審美啟迪〉、費勇〈沈思者的姿態——高戈《夢回情天》詩集讀後〉、潘亞暾〈現代精神的心聲——高戈詩集《夢回情天》讀後〉、古遠清〈使人「迷惘幽思」的詩篇——高戈詩作賞析〉等等,既從技巧出發,亦從傳統知識分子情意結分析,甚至以古典性的再造等不同層面來解構高戈的作品。

這些分析是精彩但不全面,包括本文,因為高戈的創作風格是多維度的。雖說很多詩人都會隨創作歷程的變異而出現風格多樣,但高戈卻在一部詩集呈現出南轅北轍的多種風格。《夢回情天》是高戈迄今為止的唯一一部詩集,包括「感覺的雕刻」、「不是抒情的季節」、「夢回情天」、「澳門 澳門」、「尋找誇父遺留的足跡」五輯,算上序詩共一百六十首詩歌。

筆者對此詩集印象深刻,首先因為這是本土出版的詩集中,集結詩歌最多的一本,此外這是以序詩代替前言的最早例子,更甚的是那序詩太猛了:「時下流行‘貓狸頭X馬出角’/殊不知就是港澳最摩登文化/……/哼!滾他媽的老祖宗十八代/先揪那個行吟詩人兼殺人犯/……/玩文字遊戲要像玩魔方積木/混蛋教訓我早該走通俗路線/……/一行詩抵不上一串牛雜的價值/捫心自問讀書識字為著何來/鬼抓你去逛蕩那無邊的文學荒原/不幸今生冒名搭了個半吊子詩人/來世俺要開齋搏殺堅持買六合彩」。這裡不單呈現了高戈的詩歌風格,更反映其創作取態與當時文學創作窘迫的環境,其感(敢)言及自省(或該說自我懷疑)的態度,給筆者留下深刻的烙印。

高戈詩歌風格多樣,而大部分評論都集中在「感覺的雕刻」和「夢回情天」兩輯,偶或有「尋找誇父遺留的足跡」。以下略舉數例,說明這些詩歌備受評論家青睞的原因:「長河落照的絢麗/和那靜靜消失的/最後一抹明霞」(〈夕晴〉)、「山地滾來一串沈悶的雷鳴/透出一種發自強烈壓抑的顫吼/一匹斑斕嫵媚的豹子隨風撲來/在燈影裡馱走一團乳白的月色」(〈山鬼〉),這些深雋與意象的交疊構建,反映了高戈作為傳統古典派的水平,無怪乎著名評論家鄭煒明先生在文章〈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的澳門華文文學〉中,亦只列舉了同輯的〈月亮和海〉來反映澳門溫柔多情的詩風。至於「尋找誇父遺留的足跡」中的〈夢鄉〉、〈醉鄉〉、〈我望故鄉山頭月〉等,則切合了遊子飄泊作品的傳統評論範疇,亦涉及地方和故鄉的交替變異,成為《澳門新詩選》八十年代的詩人代表作品。

筆者讀過序詩之後,便決定另闢蹊徑,說一說最本土的「澳門 澳門」。「小姐,來客快餐!漢堡飽!熱狗!/……/爛霸灣日本料理?那算甚麼東西!/見鬼?加小賬?還收政府附加費?/……/別老搖尾乞憐!陪我灌掉這瓶酒!/夠了!掌櫃小姐!把錢都倒過來!/……/識做!親密的老狗!一齊衝出去!」〈逃犯與狗〉這詩充滿現代城市調侃的味道,講述一個不常見又不離地的故事,瓦解了日常經驗,配以半文半白的「掌櫃」、「搖尾乞憐」和「識做」、「老狗」等,以不搭弦的反融和感拓展了本土新詩形式的邊界。

當中,最全面地呈現出「澳門性」、「半文半白」,以及「反融和性」的作品,便是文首節選的〈1984冬至馬交風情〉。顧名思義,這是一篇描寫一九八四年馬交(澳門)風情的作品,全詩分為「前奏」、「刮刮刮」、「鬼叫你窮」、「尾聲」四節。詩人在「前奏」便使用「痙攣的睪丸」、「陽痿症」、「子宮座」等較「猛」的詞,為八十年代帶來震撼。

高戈不是利用這些詞彙進行形而上的思考,而是以貼地描述打破語言的分界。這種手法有其風險,容易走火入魔。以電影為例,電影當以故事情節為重,但導演為了增加可觀性,以俊男美女和大山名川來營造美人美景,結果票房和口碑都不佳,全因鋒頭被蓋過,觀眾已不記得故事情節了。因此,高戈不會通篇運用這種直接和爆炸的詞組,而是克制調配,使焦點牢牢掌握在走向之中。

第二節的「刮刮刮」進入具體的事件中,「竄入黑沙灣台山青洲筷子基/橫掃陸軍球場沙梨頭林茂塘/鑽進墓園裸露的縫隙和洞穴/呼喚全體無主孤魂振作起來/緊跟火神儀仗隊的示威大軍」。一九七九年林茂塘木屋區大火,澳葡政府在陸軍球場設置臨時收容所,後來收容所改建為望廈平民新邨,而陸軍球場在八十年代則建成望廈體育館。可見,這節的「刮刮刮」可理解為風起颳大火,但同時又意指「刮刮刮」即發彩票:

「澳門街人頭湧湧都患上紅眼症/空中疊出搶奪冥錢的滿天神佛」中賭紅了眼的狀態,寫得絲絲入扣,而且結構嚴謹,轉折到位:「今晚即興舉行一場野人的婚禮/御准各色人等拋掉遮羞的布幔/在適當時候就宣佈通姦合法化」這中間既符合上文,又能促成下理,展現了高戈的調和工夫。

至於「鬼叫你窮」是筆者最留意的一節。作為過渡或輔助,此節訊息量少,意象和語言突破較弱,卻運用了粵方言與民俗文化入詩。過去會看到這樣的本土作品:「上樓下樓,/捧著點心循環地走。/……/下欄只佔四分一,/工資四十——相當男工零頭。」(鐵夫:〈賣點心的小姑娘〉)、「唔知邊個講起,/話你最夠人情味——/每逢朋友有病,/或者窮到要死,/最先去慰問就係你。/細心安慰,/鬼咁長氣;/……/但係當朋友問你借錢,/當堂冇曬趣味!」(棘器:〈話你最有人情味〉)。

六十年代後,此類新詩已屬罕有,正規書面語則佔有絶對領導地位,「鬼叫你窮」正符合真粵語的展現。「鬼叫你窮,頂硬上」這句地道粵語,不但有冼星海為其譜曲,黃霑亦以此發展成歌謠。高戈將其入詩,有異曲同工的味道。再看這幾句:「腰骨斷囉/夾硬來呀/咸家慘囉/鬼叫你窮呀/……/好日子輪不到酥蝦仔滿月/一場火海燒剩半截無皮柴」。在歌謠化之下,粵語諺語「無皮柴」(光棍佬遇著無皮柴),語氣詞「囉」,粗俗用語「咸家慘」(俗寫冚,咸是正寫,代表全之意),從內容、語言和傳統反映了地方特色。

「尾聲」作為總結,用狗與賭來作諷刺和消解,「搖身變成一條沙皮狗/在賭王宮殿前兜圈兒/哼哈哼哈呲牙咧嘴豎起尾巴/那尾巴居然高聳入雲/使銅馬廣場退縮為一枚金幣」,呈現出深刻的批判力。這也是全篇的意旨,從首節的「所有的小女人不准佩戴飾物/所有的男子漢必須翻轉口袋」,到第二節「空中疊出搶奪冥錢的滿天神佛/疑幻疑真有人高唱明天會更好」,以及第三節的「搏一搏啦/頂硬上呵/鬼叫你窮呀」均圍繞這個意含,成功緊扣全詩結構。

回過頭再想《夢回情天》的序詩:「打天下要像大排檔新鮮熱辣/別忘了豎起‘獨此一家’的旗號/南腔北調不中不西正合時宜」,高戈的確身體力行做到了。


前 奏

…… 馬交石隱縮成痙攣的睪丸 古堡和大砂砲困擾於陽痿症 冬至拉長為黑暗的隧道 黃昏是梗塞的狹窄咽喉 那一頭有子宮座的渾沌星座 散發月亮腐蝕的某種酸味 此時忽然宣佈進入原始狀態 所有的小女人不准佩戴飾物 所有的男子漢必須翻轉口袋

刮刮刮

竄入黑沙灣台山青洲筷子基 橫掃陸軍球場沙梨頭林茂塘 鑽進墓園裸露的縫隙和洞穴 呼喚全體無主孤魂振作起來 緊跟火神儀仗隊的示威大軍 …… 今晚即興舉行一場野人的婚禮 御准各色人等拋掉遮羞的布幔 在適當時候就宣佈通姦合法化 …… 哈囉好阿友財神恭喜大家發財 刮來刮去即發彩票像狂龍飛舞 澳門街人頭湧湧都患上紅眼症 空中疊出搶奪冥錢的滿天神佛 疑幻疑真有人高唱明天會更好

鬼叫你窮

一場大火舔精光窮鬼屁股 從此沒有洋鐵皮和爛木板 哼唷咳呀 睇住上啦 膊頭痛呀 硬上啦 …… 腰骨斷囉 夾硬來呀 咸家慘囉 鬼叫你窮呀 …… 好日子輪不到酥蝦仔滿月 一場火海燒剩半截無皮柴 殺到來囉 搏一搏啦 頂硬上呵 鬼叫你窮呀

尾 聲

據說馬交即將出現世界奇蹟 風神在黎明時分偃旗息鼓 搖身變成一條沙皮狗 在賭王宮殿前兜圈兒 哼哈哼哈呲牙咧嘴豎起尾巴 那尾巴居然高聳入雲 使銅馬廣場退縮為一枚金幣

——〈1984冬至馬交風情〉(節選)

2018-01-24 | 澳門日報 | 鏡海